清明绝净

她从不指望有人能永远记得她。

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,都注定是过客;对几乎等同于永恒的世界而言,人也是过客。所以,没有人会永远记得她。

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。

有人会在意一颗落入沙漠的尘埃吗?有人会在意一滴坠入大海的水珠吗?没有人会在意。人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曾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于世上,更不要说费心思在沙漠里或大海里找它们。

她于世界而言,就如尘埃之于沙漠,水珠之于大海。她不过是地球上的亿万生灵中的一个;若单就人类而言,她也不过是那七十八亿分之一。她的存在与否,其实并不那么重要。少了她,地球依旧会转,人类文明也不会停滞不前。

她消失了也没有关系。不过就是是一粒被时代洪流席卷的沙,沉没在历史汪洋之底。古往今来,这样的人数不胜数,多她一个也无妨。

也不必寻她,反正她也不是可以左右历史发展的重要人物。

于是,没有人发现她消失了。

更没有人来寻找她。

大概世界已经将她遗忘了。也有可能世界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她。

没有人知道她在荒原里。

她走在荒原上。她朝月亮升起的方向走去。

可是她没看到月亮。

天上只有一个圆形伤口,伤口涌出惨白的血液来,随着风,化成霜雪,淌遍整个荒原,将她包裹着,准备要将她淹没。

她听见风里的声音。是悠长的哀鸣,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噎,最后变成怒号与咒骂。

这里又不是海边,风不应该是咸的。但风吹过她的唇边时,她确实尝到了盐的味道。风还很湿。湿气钻进她的皮肤,浸泡她的骨。

她停下步伐,蹲了下来,抱住自己,最后倒在地上,蜷缩在一起。

她很疑惑,为什么盛夏时节,这原上的草却是稀稀落落、将要枯萎的模样?

没有足够多的草可以给她提供阻隔霜雪的掩护。她将自己抱得更紧了,蜷缩得如同还在子宫里的胎儿一样。红色裙摆已经破烂不堪,即便如此,裙摆仍旧很长,散落在地上,就像是一朵高处溅落的血花。

渐渐地,她不再觉得冷,甚至感到了些许温热。于是她舒展了躯体,慢慢坐了起来。她还不能很灵活的控制她的四肢,她也就不急着站起来走。但她不想留在原地,于是,她朝月亮升起的方向爬去。即使她没看见月亮,也不知道月亮升起的方向是哪边。

她在荒原上磕磕绊绊地爬着。长裙被磨得更破烂,还被蹭上了大面积的污迹。几乎已经看不出那是红裙子了。

爬了很远,她终于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四肢,她决定站立行走。

她站起来,发现四周都散落着白色的碎片。在银霜的照映下闪着光,显露出柔软的模样来。但她知道,那是硬的,而且很尖锐。因为她的裙子就是在她的爬行过程中被它们划烂的。她的膝盖也被它们划得青紫、出血,甚至有些还扎进了她的膝盖里。

再过不久,这些碎片就会扎进她的脚里。然后,她途径之处便会开出艳丽的红色的花来。

她想,她现在看起来应该像个流浪者。或者,她根本就是个被世界放逐的流浪者了。

如果世界没有将她放逐,怎么会没有人来找她呢?

她不知道自己在荒原里走了多久。大概已经很久了,久到已经没有人记得她。没有人记得她,那自然不会有人要来找她。

她感到眼睛一阵刺痛。她抬头看。原来她站在了天空的伤口之下。

那个伤口不再泛白,却蕴满了脓液。脓液汩汩的往外涌,流不尽似的,淹没了整个荒原。

她泡在脓液里,动弹不得。不能蹲下,也不能躺下。她只能站着,连拥抱自己都无法做到。

她可以感知到躯体和四肢,却无法控制它们;她知道自己的力气并没有耗尽,却无法使用。她要尖叫,却无法发声;她想挣扎,却无从使力。

冰凉黏腻,腥臭无比。有水蛇自深渊的泥淖而来,攀爬上她的身体,最后紧紧地缠绕在她的脖子上,吐出信子扫过她的鼻尖与唇角。

可她在这荒原里走了许久,从未遇过绿洲,

更未见过水源,水蛇又是从哪里来的呢?

她眼泪流了下来,嘴大张着,哭不出声,最后干呕着全身抽搐。她知道那不是水蛇。她也不必疑惑水源在哪。缠绕在她身上的,是脓液。

她不再试图发声,不再试图挣扎,放任脓液包裹她的全身。

脓液腐蚀着她的裙子,她终于一丝不挂。那不是一具丰满柔软、光滑细腻的胴体。它是干瘪的,就像是风干的皮裹着枯骨。只看这具躯体,你是不会想到它是属于一位妙龄女子的。它也是伤痕遍布的。唯一算得上丰满柔软的,可能是那微微凸起的胸部。靠近左胸下方有个空洞,胸骨清晰可见,却看不到本该跳动的器官。

她觉得风不停的灌进她的身体里,似乎要将她风干。事实上,她觉得失去裙子的掩盖,她的身体和干尸没什么两样。

她站着,看见伤口的脓液里全是赤裸的肉体,横七竖八的叠在一起。或许,现在被脓液包裹着的她,不久后也会和那堆肉体叠在一起。以后还会有更多肉体被包裹进去吗?

她试图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,可她发现,她的大脑似乎也被脓液包裹了,无法思考任何问题。

哪怕知道没有人记得她,没有人寻找她,可她还是希望可以被人从这种被定格的状态下解救出来。

地心引力终于将她从被定格的状态中拯救出来,拥抱着她,倒向大地。盛夏的时节,草木稀疏的原野并没有给她柔软的怀抱,碎石硌着她单薄的脊背,泥土汲取她体内的养分。这都无所谓,她不渴望更多,她已经很满意了。至少,这原野的地表是干燥的,还保留着日晒遗留的温暖。虽然她没在这原野里见到太阳。

她抬起头,天空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细碎的伤口,时不时渗出透明的组织液。

风一直吹来。有哭声乘着风,在这荒原上四处飘荡。

一种被世人名为“矫情”的情绪充斥了她的整个大脑。

她就仰躺在沙土上,眼睛一眨不眨,眼球凝结成石子。她安静得没有生机。

她看到有一群蜉蝣游曳在各个细碎的伤口间。它们吸食着组织液,转瞬又消失不见。可很快又有新的一群蜉蝣诞生。

她面无表情的想到蜉蝣的故事。她疑惑,或许她也是一只蜉蝣,巧合之下落入人间,得到了人类的躯体。但她本质上仍是蜉蝣。可她又不确定了。毕竟到这荒原以来,她没见过太阳。记忆中的明媚的阳光也渐渐模糊,变得灰蒙蒙一片,将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。她不记得自己何时降生,可她还未在这黑夜里逝去。

只是,昙花一现,蜉蝣朝生暮死,都有过最美好的时刻。她的记忆却被这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充满了。反正,人的一生相对于永恒的万物来说,也不过是弹指一瞬,永眠似乎不再显得可怕。

她看到有一颗星星坠落。拖着长长的焰火,给本就伤痕累累的天空又添一道伤痕。它会落到哪里呢?它会坠落到地面某处,留下一个大坑,证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吗?还是说会坠入人类无法探测的深海之底,亿万年过去,仍旧无人知晓吗?它是自愿坠落的还是迫不得已呢?有人看见它坠落吗?有人会为这颗星的陨落而叹惋吗?又或许,她也曾是众星一员,安静的在星轨上运行着,只是脱离了轨道,砸到这无人问津的荒野里。

她的眼珠开始转动。她望向来途上开着的红色小花。她看不见第一朵红花在哪,但红花一直延伸至她身下。有的颜色已经黯淡,有的仍旧娇艳。它们还能开多久呢?它们会开到更遥远的地方吗?

她不知道。她已经很累了。她现在只想与这片原野的沙土融为一体。或许她会变成白色的碎片,或者变成沙砾。也有可能留下一具完整的枯骨,躺在泥土之下,什么也没有;或者成为天空的伤口中的一具肉体,与那些肉体堆叠在一起,最后融在一起。无论怎样,都没关系,反正没有人愿意拥抱她,没有人会在意她,没有人记得她,也没有人来找她。这原野愿意接纳她的躯壳,就此消散也无不可。

她再也不想泡在带着霜雪的惨白血液里,也不想再被冰凉黏腻的脓液淹没。她的眼珠又停止转动,凝结成无机质的玻璃,最后,她闭上双眼,彻底把躯壳交给土地。

她感受到身体的温度在流失,有沙土在掩盖她的躯体,有草木从她身边破土而出,有虫子从啃食她的疤痕与伤口。

她再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。或许,她已经成为这荒野的一部分了。那么,她的躯体现在是变成尖锐的白色碎片了吗?或者还是完整的一具白骨?是尘封在泥土之下了吗?她消失的声音是已经化作风,混在那些哭喊声里,在整个荒野飘荡了吗?

可她还是能感觉到光。她仍有知觉。

她感受到刺眼的光芒逐渐散去,身下原本的干燥的土地湿润起来。她感觉她的躯体充满了力量。

或许要天亮了。或许她可以借助天亮时升起的太阳离开荒原。如果可以,她不愿意就此长眠。她这么想着。

于是,她睁开双眼。天空的伤口被厚厚的白纱布裹着,不再那么狰狞,反倒显出一丝脆弱和安宁来。无论是透着寒意的血液,还是黏腻腥臭的脓液,此刻都消失不见。只有被风扬起的沙,带着青草的气息,落在她唇边。

天边有一线白,闪耀明亮,却不刺眼。它的光温柔得就像是轻纱般的梦。

她重新站起来,骨头噼啪作响。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台零件生锈且不全的机械。但是不至于报废,哪怕不灵活,但仍能运转。

她不再试图寻找月亮。她朝着那一线白色走去。

她的沿途又开出红色的小花。

她离那一抹白越来越近。

眼前的草木愈来愈茂盛,接近盛夏的原野的模样了。路途上的白色碎片也越来越少,她注意到红色小花越来越稀落,再往前走些,红色小花就不再开了。

她感到身体越来越轻盈,于是她飞奔起来,想要立刻冲到那抹白色所在的尽头。这原野的土地固然温暖,可这里只有无尽的黑夜。她仍想到荒原以外的世界感受明媚的阳光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排巨石。

她想,或许,那是边界。翻过那排巨石,就能离开荒原。

她兴奋起来,又加快了步伐。

终于,她到达了那排巨石之下。

她攀爬到巨石之上。

她看见,巨石之外,是另一片荒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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